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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爱玲:半生独缺第十八春的缘

时间:2018-08-13 21:20:20 栏目:古今

张爱玲:半生独缺第十八春的缘

张爱玲:半生独缺第十八春的缘


读《十八春》是去年的事,当时只是出于对小说的好奇便捡来读了。起初有些读不进去,可读着读着就品出些味道来了。不过,现在要我从头到尾再细细回味一番,我却是千万个不情愿的。因为我从未读过这样一本,虐得我不想读下去,甚至想要让我摔书的书。《十八春》可以说真的是“坏”透了。

我说它“坏”,并非是要说它不好。而是,张爱玲将这本书写得太过好,以至于我将这本书所讲的内容都信以为真了。犹如亲身经历了一番,有种半生遥遥而过的恍惚感,仿佛此时我已人近中年,而岁月的刀锋在我的面颊上,深深地刻下一道道纹路。这也使我还未经历真正的爱情,就已尝尽了爱情的不幸与悲哀。让我恨,让我怨,让我惋惜。可我终归却是谁也恨不起来,怨不起来,更惋惜不起来的。


十八春


《十八春》讲述的是几个平凡的都市青年,沈世钧,顾曼桢,许叔惠,石翠芝之间的一点痴爱情愿。同时也将翻天覆地的中国近代社会的种种变事融入其中,为故事刷上一笔动荡的色彩。这是大时代背景下,小人物的苍凉故事。


顾曼璐


都说“旧社会把人变成鬼,新社会把鬼变成人。”顾曼璐便是旧社会的“人变鬼”,并且她是一只“恶鬼”,一只可悲的“恶鬼”。我对她的印象,甚至超过了那些主角们。她实在太可恨,可我终归是恨不起她的。

 

为了顾家老小的幸福,作为大姐的顾曼璐在年轻的时候就不得不做了舞女,出没于各种声色场合,变得玲珑剔透,风情万种,失去了大多数女孩在那个年纪本该拥有的清纯,甚至也放弃了本该应有的大好姻缘。而这么些年了,她却是无半句怨言的。


难道这样的她不够伟大吗?牺牲了自己半生的幸福,去换来自己家人一生的幸福,虽然并不幸福。可这也是伟大的。不过,在那样的社会,她这样的伟大却也是微不足道的,可笑至极的。结果无非只有两种,一种是灵魂的死亡,另一种就是肉体的死亡。


细想想曾经身为舞女的她被人欺负,被人侮辱,又有谁可以去保护她吗?没有。难道她能因为没有人的保护就不去做舞女了吗?


当然不。不过,我想,她曾经也是有挣扎过的吧。可她一想到她的挣扎换来的是家人生活的不幸,她便也只能忍耐。忍了一年又一年,直到自己的弟弟妹妹们都长大成人,直到自己年老色衰,再也没有资本去做舞女,那时她便可随便找个人嫁了——等死。


可她嫁的那个人祝鸿才——一个一直想要发财的小市民——却偏偏不满足,鬼迷了心窍,看上了她的妹妹。他该是有多么的不满足!而顾曼璐也因为长期做舞女的缘故,丧失了生育能力,在婚姻上也就没有了可靠的保证。

 

就这样,她被那个旧社会一点点侵蚀,扭曲了心灵,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。为了保住自己的婚姻,居然谋害了自己的亲妹妹曼桢,使曼桢怀了自己丈夫的孩子,就连我都被她当时的演技所蒙骗。她将曼桢囚禁在那个家里,那是一个永不见天日,可怕的,噩梦。


在噩梦中,我听到曼桢问她:“你倒是让回去不让我回去?”


她自然是不肯的,因为曼桢就是她的救命稻草,她要牢牢抓住。可她又见了曼桢那副烈女面孔,实在无法容忍,她恨不得要将这些年的怨气,全部吐露出来,尖细的嗓音高声道:“哼,倒想不到,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,啊?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,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!我做舞女做妓女,不也受人家欺负,我上哪儿去撒娇去?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,一样姊妹两个,凭什么我就这样贱,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?”


这段话的余音至今都萦绕在我耳边挥之不去,仿佛就是一场梦魇。就算是合上书,隔了这么多月了,它也仍是令我不能醒来。


可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恨她吗?她是曼桢的亲人啊,如果当初她没有牺牲自己,那么或许曼桢早就饿死了。所以,曼桢是感激她的,即便她姐姐要报复,要谋害她,她也不能去恨什么。可她姐姐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幸,将自己的痛苦强压在她的身上吧,这又是多么的可恨。


可要说可恨,不如说是可悲吧,可悲的“恶鬼”。最终连死的时候,曼桢都没有回去看她一眼。


曼璐的悲剧,既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,又是她的家庭造成的,更是那个时代造成的。可悲的“恶鬼”啊!


顾曼桢


起初,我对顾曼桢的印象实在太浅,觉得她实在太过平淡无奇。最多印象也只觉得她是个温柔善良,平凡安稳的女子罢了。仿佛是那行走于千万人之中,被淹没于汪洋大海的人,实在太过渺小。可读到后来,我竟为之动容了。


原来她竟是那样的坚贞,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。虽然我实在不愿于民国故事里引用古典诗词,但她的坚贞也只能用这句诗来形容恰当了。


曼桢仿佛是一只受伤的鸟儿急于飞出牢笼去天空寻觅伴侣。在被曼璐囚禁的日子里她想着,念着的是他——她的爱人——沈世钧,能来救她。


可是,世钧一直都不知道。


更令我心寒的是,曼桢的母亲,居然糊涂,还劝她嫁给她的姐夫祝鸿才。亲情,就在那一瞬间变得可怕起来。还有,曼璐身边的女佣阿宝,也不过如此。


不过,最后曼桢生下孩子,还是在一对萍水相逢的夫妇的帮助下,逃了出去。


这该是多么的令人心寒,那些亲情到头来,竟连萍水相逢的路人都比不上。更不用说那一点可悲的爱情了,她爱的那个人沈世钧跟别人结婚了,且是不爱的人。如此,她的心情要比她姐姐曼璐谋害她,她母亲见死不救都要难过,一百倍,一千倍。


那时她差点死了,可是为了他,又活了过来。她为的是什么?就是再见他一面而已。


“时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。”一切还是来不及了。最后她怀着自杀般的心情嫁给了她的姐夫祝鸿才……


后面,我实在不愿再说下去了。我想为她惋惜,但确实如何也惋惜不起来。然而,这一场梦魇也并没有就此结束。


沈世钧


某日,沈世钧翻到了曼桢曾写给他的书信,一行行清晰可见的字迹,映入眼帘,恍若隔世。这是我所听到过的世上最美的情话之一。


“世钧!我要你知道,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,不管是在什么时候,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,反正你知道,总有这样一个人。”


 可这一切,如今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。我实在不愿看到他们二人弯弯绕绕,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,悲哀的葬送在岁月里,叹一声:“半生的缘分,就这样尽了。”还是用那种十分苍老的口吻,带着点凄楚。


梦里他们二人又在街上遇见,却已是苍颜白发,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,殊途却不同归。这实在太过苍凉了。


在我看来张爱玲的苍凉是需要岁月来体现的。无论半生多么的惊天动地,多么的轰轰烈烈,最终还是要归于平静,淡去一切。无论曾经多少美好的回忆,那也只是回忆。无论用多么真实的口吻,那也只是过去。怨吗?怨世钧,终归是怨不起来的。他们不过是人生只若初恋,与旁人不同的只在于岁月,苍凉的岁月。


所以,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他们这场初恋的好坏。


我本要将曼桢所遭遇的痛苦尽数写出来的,可我发现用再多的笔墨也只是徒劳。就像曼桢后来对着张慕瑾讲起自己的遭遇,却也只能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。


当时,当时,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吧。我们所经历的每一个当时亦都如此。唯一不能被岁月磨灭的,是她腕上的那道伤痕,她为了见他,当时挣扎留下的那道伤痕,而我们则是满面的皱纹。


但《十八春》的结局——也就是第十八章——所幸是好的,曼桢与世钧都投入了新社会的建设,两人于东北解放区再次重逢。而旧社会,也随着新社会的到来,湮灭在了岁月的长河。并且文章结尾,也预示着曼桢与张慕瑾的结合。他们这一面见得真是要安稳在岁月里了,仿若前半生的苦痛不过如此。这是我所看到的苍凉绝响的背后的无限温暖。


是啊,他们终于醒了。但是,张爱玲并未能从这场梦魇中醒来,而她迎来的却是一场又一场永无止休的可怕的梦魇。那是她中年与童年的梦魇。


半生缘


张爱玲在创作《十八春》这部小说的时候,第一次没有用自己的真名,而是用笔名“梁京”。这在她以往的创作中是从未出现过的。这部小说于一九五零年在《亦报》上开始连载,截稿于一九五一年。

 

而在新社会的背景下,她也慢慢发现自己与这时代格格不入,便决定从此离开这片故土,漂洋过海,去往美国。并对《十八春》进行了改写,删掉了一些略带政治色彩的结尾,将其改名为《半生缘》。

 

我只知道她进行了改写,可我并不知道,她将第十八章一整章全部删除了。当时,去书店买书的时候,我还以为是出版商漏印了一章。后来,我才知道,原来她是真的将第十八章删去了,并且所保留的第十七章也进行了彻底的修改。我所看到的是,人到中年的张爱玲,在经历与胡的分手,与桑弧的挥别之后,对苍凉的看透。曼桢对世钧那一句:“我们回不去了。”仿佛就是她隔着海岸对胡兰成的决绝。

 

后来,我突然发现,其实这本书,也是她童年的梦魇。


她在《私语》那篇散文中写道:“花园里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鹅,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,开着极大的花,像污秽的白手帕,又像废纸,抛在那里,被遗忘了,大白花一年开到头。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。


正在筹划出路,我生了沉重的痢疾,差一点死了。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,也没有药。病了半年,躺在床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,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石灰的鹿角,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——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,哪一代……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,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?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。”这让我不经想到了曼桢当时被她姐姐曼璐囚禁的场景,竟是如此的相似。原来曼桢所经历的,也是她曾经亲身所经历的,我不经为此心疼起来。


再后来我知道,她在给朋友宋淇的一封信中,提到《半生缘》其实是根据美国作家马宽德(J.P.Marquand)的小说《普汉先生》改写的。

 

「半生独缺 第十八春的缘

回不去现世安稳的梦魇

漂洋过海终改写从前」

 

《半生缘》终究是没有第十八章,就如她的生命里也终究是半生独缺第十八春的缘。如今六十五年了,却仍记忆犹新。


张爱玲:半生独缺第十八春的缘

(顾曼桢手绘 图/Ehi)


中午小憩,我做了一个梦,梦到自己将这篇文章写完了。醒来,我思考了很久。想想,我竟迎来了自己人生的第十八个春天。



作者简介:

笔名:Ehi 网络写手,词作,歌姬,张迷。懂得是知己,愿意懂得是知音。

注:顾曼桢手绘图片由Ehi绘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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