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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千年前的“国富论”

时间:2021-02-02 02:17:28 栏目:古今

(图片起原:IC Photo)

【文化的山河】

刘刚/文

范蠡下海

范蠡下海,初始并非经商,而是为了兴越灭吴之大计。

他在吴淞江入海口,率军民“围田”,就是军垦围海造田,古时候叫军屯,耕战合一,生产粮食备战。是以,有人称他是有史以来斥地上海浦东第一人,除了史前马桥人,范蠡应该比楚国令郎春申君来的早。公元前333年,楚威王灭掉越国统一长江流域,前248年春申君向楚考烈王恳求将他分封到江东,治理吴国故地。来到江东,春申君还在上海鼎力治水,疏通河流,筑堤修坝,据说上海的“申”即由此而来,而黄浦江也是由纪念春申君而来,因为春申君姓黄名歇。所以春申君是范蠡的后继者。

范蠡再次下海,是吴国北伐,与晋国争霸,越国趁吴不备狙击之。范蠡率水师,从长江口起航,沿海北上,进入淮河流域,阻击吴军主力,断其回援归路,吴王夫差国破身故。

范蠡第三次下海,是在越王灭吴今后,挥师北渡淮河,兵临齐、晋之地,呼吁中国,句践称霸,范蠡称大将军。范蠡深知,盛名之下,难以持久,何况句践为人,可与之共患难,弗成同处安,于是辞别勾践,整顿轻宝珠玉等金饰,浮海入齐,耕于海畔,向商人改变。

范蠡的动作轨迹,是由楚入越,又由越入齐。齐国最先有姜太公,后有如管仲师法齐太公,以“轻重法”治理齐国,助齐桓公成就春秋霸业;而范蠡用“计然术”助勾践兴越国,又经商发家。若是说,春秋时期,管仲是从夷文化的代表,那么,范蠡从越又从夷,代表了夷越文化。

夷越文化,是海洋文化,也是贸易文化。为经商而下海,并非始于范蠡,但被载入史册的,范蠡当为第一人,正因范蠡的圭臬效应,“下海”一词,刚刚成为了经商的别号。《史记·货殖传记》说,“计然之策”有七条,范蠡只给越国用了五条,就称霸了,而范蠡“既已施于国”,亦欲“用之家”,自称“鸱夷子皮”,以“计然术”通江达海,十九年中,“三致令媛”。

“计然术”,能够说是2500年前中国的《国富论》,虽被国度用于商战,但其基本却在市场,国体与个别,用之两便,既能富国强兵,亦能发家致富。

“计然七策”:第一,知天时,据岁星占年,预知经济周期,所谓“六岁穰,六岁旱,十二岁一大饥”,“穰”指丰厚丰裕。凭据经济周期,放置好国度费用需求。

第二,以粮价为纲,调控市场,给粮价一个浮盈空间,“二十病农,九十病末”,“病农”——损害农民好处,就没有人去从事农业生产,“病末”——损害商人好处,就没有商人去购置农产物。合理的空间是“上不外八十,下不减三十,则农末俱利”,用“三八原则”调控粮价,“平粜齐物”,则“关市不乏”,是一种市场化的治理国度之道。也就是价钱与商品之间的均衡,才能包管市场的繁荣。

第三,币之轻重,以粮价为准,就如同石油美元一样,搞粮食泉币,国度贮备,要“务完物”,多备粮食,还要“无息币”,不要让泉币歇息,要让泉币都畅通起来,进入实体经济。

第四,商业之道,要以下取之,“无敢居贵”,以低价位使货畅其流。

第五,物之贵贱,要看供求关系,顺从价格纪律,“论其有馀不足”。

第六,贵贱之变,以“极”为要害,为转折点,“贵上极则反贱,贱下极则反贵”,在“上极”与“下极”之间,有一个获利区域,执此南北极,使好处最大化之。

第七,让资金周转于贵贱南北极,“财币欲其行如流水”,贵卖时,不要惜物,要“贵出如粪土”,盖因物已“贵极”,再上升的动作力起头消散,故以“粪土”视之。贱买则相反,物已贱极,购之非物,所取者,是看它蓬勃的盈利能力,故以宝物视之,所以说“贱取如珠玉”。

以此七策,用于国际商业,能在润物细无声中损人之国。用于商战,则是用泉币为刀枪伤敌之兵。可惜没有“科学手艺为第平生产力”这一条,尚未能找到市场经济成长的基本动力。

范蠡计然考

有说计然是人名,为濮上人,博学无所欠亨,尤善较量,曾经游历南越,范蠡师事之。有说计然为书名,作者就是范蠡,东晋人蔡谟说,“计然者,范蠡所著书篇名耳,非人也”,之所以称之为“计然”,意指“所计而然也”,即按计施行必皆灵验。又说,越国贤佐辅臣们,并无计然其人,若是说越国用计然之策而称霸,为何“书籍不见其名,史迁不述其传乎”?蔡谟显然没有注重到,班固在《汉书·古今人表》中,已将范蠡、计然二人,列名于第三、第四等。

钱穆在《先秦诸子系年考辨》三四之“计然乃范蠡著书篇名非人名辨”中,认同蔡谟的概念,还说,他从《史记·货殖传记》中,能确认“蔡氏《计然》乃书名,非人名之说,确弗成易”。他几回强调,“自班氏《古今人表》计然列第四等,后人乃始以计然为人名,非书名矣”,且认定,《货殖传记》所引的《计然》中谈吐,粗略多是稼穑,以及财币商业等,并且尽量这些谈吐也多是华夏一带自李悝、白圭今后的人所语。范蠡活跃于春秋之世,又居越国,怎能有如许的主张?所以钱穆认为“《汉志·范蠡》二篇,殆亦出后人假托也”。

钱穆对先秦诸子之学统,考辨甚深,各家脉络层次,无不分明,但他也有短板,对于诸子思惟自己的研究过于依靠考据,并且因为史观的局限,难以有真切的体验。短板,碰着了范蠡的头上,他的思惟便在此搁浅。他居然猜忌春秋吴越文化是思惟蓬勃的文化,连个“粗略言稼穑,言财币商业”的主张,也要比及战国时代的华夏人来表达,他仍沿袭华夏中心论的脑筋惯性。

考据过度,思惟没跟上,是《先秦诸子系年考辨》一书的瑕玷。所以,钱穆没能看出李悝的“尽地力之教”与范蠡的“计然术”的分歧,前者以国度为本位,后者以市场为本位;前属于重农主义的根基国策,后趋于重商主义的商业原则;他们一为内陆型耕战文化,一为沿海型商战文化,显着有所分歧,岂能混为一谈?有了思惟隔膜,钱穆对“计然”是人名照样书名,就扳缠不清了。

本文认为,“计然”是人名,也是书名。想象一下,若是范蠡向越王建言,面临一个失败君王的自尊心,他会接纳什么体式?他会用本身的口气来指教勾践吗?当然不会。他会说,我的先生“计然”若何若何说,而“计然”其人,其实也就是他本人,以“计然”作为代言人,他说的话就更轻易被倾听,君臣之间,对此应该心知肚明。

是以,我们能够说,范蠡为皮,计然为毛,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”?无论作为人名,照样作为书名,“计然”都只是范蠡投映在君臣关系中的一个神秘身影,有了范蠡,“计然”才成为一个汗青性的话题,若无范蠡其人其事,“计然”又从何谈起?

太史公在《货殖传记》中,仅把“计然”和范蠡放在一路,没有说“计然”事实是人照样书,故见人者,谓之人名,见书者,谓之书名。班固见人,故列“计然”于《古今人表》,钱穆见书,以《汉志》范蠡二篇为“计然”,又因其论及财货稼穑,如战国李悝、白圭语,便认为非春秋末越人所能言,确定为后人所作。就如许,钱穆不光否认“计然”为人名,且将书名“计然”也与范蠡脱钩了,考据至此,不免堕入汗青虚无主义。

计然术,是夷越文化的一种,与李悝变法那一套有点貌合的模样,但实质上却神离,若是必然要说有影响,那也应该是前辈范蠡对后来的李悝有影响,而不克反过来,后来者能够居上,却不克逆行,从后背跑到前面去说后背的人影响了前面。

于是,钱穆换个说法,说范蠡人在李悝之前,书在李悝之后,据书而言,不是范蠡影响了李悝,而是李悝影响了范蠡,以此断定《汉志》“范蠡二篇”,个中包罗《计然》,并非范蠡本人作品,而是后人所托,这是考据学里的老套路,钱穆未能免俗。

沿此套路考据下去,先将“计然”作为人名考没了,再将史载范蠡所作之书与范蠡本人脱钩,若再考据下去,范蠡本人是否存在都邑出问题,至少在这里,我们没看到钱穆自夸的“对于汗青的温情与敬意”,所见不是对汗青的重建,而是对汗青的拆迁。

说“计然术”受李悝变法影响,显然说欠亨,但若说“计然”受了管仲“轻重术”的影响,倒有或者。也有人说《管子》一书,尤其“轻重篇”,皆成书于汉代,出自..之手,此说与钱穆考据“计然”千篇一律,若是照此说法下去,说究竟,先秦诸子及其书都邑被说成是假的,都是那些未署名的..造假出来的,考据就如许谋杀汗青。

管仲比范蠡要早,说范蠡受管仲影响,正本也说得曩昔,但若是将与他们相关的文本,都当做..的作品来讲,那就无分先后,“汗青性”也就随之而消散了。

范蠡之真谛

先秦诸子所有传世文本,无不外了..一手,几乎都留下了..的遗迹。仅此遗迹,就认为是..的作品,则是“一叶障目,不见泰山”了,不光误读了先秦诸子,并且曲解了..,..周全整顿了先秦诸子的文本,原是对诸子之学的一次确认和传承。

..在学术整顿上,“家法”、“师法”甚严,弗成能伪造,也没需要伪造,他们之所以在诸子文本上留下学派传承的时代陈迹,或为有意,或为无意。有意,是..对学派扶植的自发介入,表明学派仍在成长中;无意,是在传承过程中的潜意识开显。

其实,诸子之作,均非一小我的作品,而是导师领衔,后学跟进的学派之作,每一代学人,或多或少,有意无意,都邑留下点介入个中的陈迹,不然,若何能传承?如许懂得了诸子与文本的关系,我们就能够作废考据学的文本隔离,直接与先秦诸子相叙。

“计然术”究其根柢,与《管子》“轻重篇”神似,称它为“越版轻重篇”不为过也。“轻重篇”出自《管子》,《管子》出自管仲,管子学派以管仲为宗师,若是“计然”有先师的话,那也是管仲和《管子》。《管子》86篇,即为汉刘向所编。

..正视“轻重术“,是关系到国度泉币政策问题。将“轻重术”与管仲关联在一路,从太史公起头。此前,也有贾谊劝谏华文帝关于泉币政策尤其是铸币权问题,他提到了轻重术,但他没提管仲。他要解说铜应该由国度专营,以此来掌控钱之轻重,防止泉币在畅通过程中国度主权流失,提防市场经济中民间权力的鼓起。

可这一套说辞竟然无用,华文帝依然开放了民间自由铸钱。此次放民铸钱,钱的尺度由官家确定:“钱重四铢,钱文半两”,民间可自由自铸货泉,泉币供给量,由市场来调节,国度不干涉,惟以“法钱法码”和“天平”为国之衡量。

这是中国汗青上第一次也是独一的一次“泉币的非国度化”实践。从公元前175年起,到公元前144年止,“使民放铸”了31年,所铸“四铢半两”钱,一向畅通到公元前113年,时代,显现了汗青上有名的“文景之治”。《汉书·食货志》如许描写了“文景之治”所取得的功效,说:

至武帝之初,七十年间,已然家丰人足,“京师之钱,累百巨万,贯朽而弗成校,太仓之粟,陈陈相因,充溢露积于外,靡烂弗成食”,人人自爱而重犯罪。

如许的功效,似乎为哈耶克所说的那句话——“只有铸币权真正把握在私人机构手中,方能以良币遣散劣币,实现小我自由”供应了一个得当的汗青注脚,这是在黄老思惟主导下,用“轻重术”取得的第一个政治文明的艳丽功效,开启了一代盛世。

太史公刚好赶上了“文景之治”的尾声,对之神往不已,对“轻重术”用于无为而治,带来自由化倾向,尤为神往,追根至春秋时代的管子,一而再地提起。《管子·轻重篇》是春秋时管子学派的作品,该学派以齐国为中心,分布在我国东部沿海区域,北有燕,南有吴、越,以管仲为先师,以稷下学宫为据点,并非一次性完成,而是慢慢成长起来的。齐国之于沿海一带,处于文化高地,其影响南方,先有孙子入吴,撰写兵法,后以轻重入越,转化为计然术,吴、越因计然术,继齐国而称王称霸。

吴国以兵书胜世界,故一胜而霸,一败而亡。越国则挟轻重之势争世界,用计然术而成霸业,而使轻重篇转化为计然术的人,应该是范蠡。故以范蠡为代表的计然学派,当可视为齐国管子学派在江南衍生的分支。但,轻重之于范蠡,与管仲有同也有分歧,所同者,用于治理国度,二人以之均成霸业,有所分歧者,管仲仅以治国,而范蠡则兼以治商发家。

范蠡之衡轻重,已然异于管仲。管仲之衡也,如一齐心圆,只有一个中心,即国度中心,一个本位,即国度本位;而范蠡则如椭圆,有两中心、两本位,即国度、市场两中心,国体、个别双本位,范蠡不只以经济杠杆治国,还以个别经营发家。

所以,沿海政治文化比当地更为宽容,重农亦重商,从周又从夷,与两大中心文化板块——周秦文化和楚华文化并行而异趋,形成了沿海夷越文化板块。尽量秦汉大一统,沿海重商主义和从夷文化,也有自由示意。

华文帝用轻重法“放民铸钱”,向民间开放铸币权,就是周秦之制、黄老之治、轻重之法互动的一个“民进国退”的自由功效,此举,发生在两千年前,直令目前所谓市场经济国度汗颜,试问今日之世界,有哪一个国度会抛却国度拥有的铸币利润而让与小我?

华文帝如许做了,不光做了,并且做得很好,做出了有史以来王朝中国的第一个盛世——“文景之治”。当哈耶克提出“泉币的非国度化”主张时,或认为搞乌托邦,要他从汗青上找个例子出来,他找不出来,因为西方汗青上没有如许的例子。可西方没有中国有,两千年前就有了,只可惜哈耶克未谙中国史,不知道中国有个华文帝。

(作者近著《文化的山河》1-6卷,中信出书社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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