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年来，黄灯一共教过4500多逻辑学生
这些学生跨越80后、90后两代人
在黄灯眼中，他们大多来自不知名的
村庄和不起眼的城镇，身世寻常
所持念想，无非是找一个通俗的工作
这几乎是数量宏大但又静默的“二本学生”的实际样本
雇用会上的高校卒业生。不管是一本、二本照样三本，大学生们最终都要接管社会的考验。图/视觉中国
“二本”人生
本刊记者/隗延章
发于2020.9.28总第966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
广州龙洞区域，群山围绕，植被茂密，这里群集着多所高校，多半是二本和三本院校，因为年青年头人浩瀚，催生出诸多生意，四周遍布各类小型餐馆、超市、学生公寓，布满活力，却也显得简陋。在这里依然能见到好多握手楼，站在楼宇之间，会看到天空被朋分成一条弯曲的线。
9月13日，这里的几所大学根基已经开学，只是因为疫情原因，校园多半关闭治理。黄灯从2005年7月至2019年岁尾，一向任教于这里的一所金融类二本院校，比来，她出书了一本名为《我的二本学生》的非捏造著作，讲述了她所接触的二本学生们的处境与命运。在书中，她将该学校假名为F学院。
“二本”是一个恍惚的界说，平日指在大学招生测验中，在本科第二批次登科学生的学校。总体而言，一本大学多半是部委直属大学或“211工程”大学，而二本大学大多是省属大学和非“211工程”大学，师资、硬件等方面都与一本有必然差距。
凭据广东教育测验院流露的数据，2017年，该省一本登科人数是8.4万人，登科率11％，二本登科人数是20.7万人，登科率27％。也就是说，每年走进大学的学生中，一本学生只是少数，二本学生是更为宏大的群体。只不外，在舆论场上，与“211”“985”有关的话题老是能引起普遍商议比拟，二本学生则遍及显得静默。
在写作《我的二本学生》之前，黄灯曾因写作《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村庄图景》而进入公家视野。她乐于视察与本身亲身相关的人群，以见证更广宽的时代变迁。本年，她调往了深圳一所职业院校工作，此前，她在广东F学院任教跨越14年。
14年来，她一共教过4500多逻辑学生。这些学生跨越80后、90后两代人，接近一半来自于广东的粤北、粤西等经济掉队区域。在黄灯眼中，“他们大多来自不知名的村庄和不起眼的城镇，身世寻常。进入大学之后，没有太多野心，也未将本身归为精英，所持念想，无非是找一个通俗的工作。卒业之后，他们大多留在国内、下层的一些单元单子，从事通俗的工作。”黄灯如许总结本身的视察。
有趣的是，黄灯本身昔时读大学时，最初考上的照样专科，日后那所学校才升为二本。而她昔时的自我评价与社会期许，与目前的二本学生几乎弗成对照。她得以见证着二十年内，中国赶紧转变之下，中国高校学生最宏大也最静默的一群人的真实转变。
“什么时候才能挣到钱”
黄灯成为90后学生的班主任是在2016年。她与这些学生首次相遇，就能感触到很深的代际差别，“师生间存在的不是‘代沟’，而是‘渊’是‘海’”。她说。这些学生均是互联网的原居民。
此前，她教过80后的学生，那时她能够义正辞严地去找同窗交心，商议人生意义、念大学的价格和怙恃的等候。那些同窗也会服从教训，改变进修立场。然则，当黄灯面临2015级的学生时，却大多收获一张张淡然、无所谓脸色的脸。
与90后的学生熟识之后，黄灯发现，比拟80后学生，90后学生对将来有更多的渺茫。每当卒业季，都邑有好多学生向她扣问考研的细节、考公务员与创业的胜算。聊到最后，往往会回到一个问题：既然如许，上大学有什么意义？
此外，90后学生也对房价更敏感。彼时的广州房价，历经数..涨，已经远远高于80后学生卒业时的价钱。她所任教的2015级，没有一个外埠的孩子敢于义正辞严地说要留在大城市，也没有同窗相信凭借本身的能力、工资，可以在大城市买下房子。这与她教过的80后班级中，三分之一的学生留在广州、深圳完全分歧。
与此相伴的是“屌丝文化”与“丧文化”的先后风行。2011年，“屌丝”作为风行语显现在互联网上。“屌丝文化”显现五年之后，以“葛优瘫”脸色包、日剧《逃避固然可耻但有效》中的大量台词为素材的“丧文化”起头风行收集。两者折射了相似的时代潜意识：跟着阶级固化与表达空间的收缩，已无几多奋斗、抵制成功的或者，要想生活过得去，唯有效奚弄戏谑和自我矮化的体式消浇愁吃力。
也有人选择创业。姚大顺是F学院2010级的学生。他卒业的2014年，恰是互联网创业潮，无论政策和资源都鼓励大学生创业。但梳理那些昔时大学生的创业明星，会发现这些人大多来自名校，好比“炮否”的马佳佳就读中国传媒大学，“饿了么”的张旭豪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，“ofo单车”的戴威则就读于北京大学。
比拟这些自带名校光环的创业者，姚大顺显得悄然无闻。他卒业之后，先是介入开办了一家做自行车骑行买卖的公司，最终因为与资方的矛盾，选择退出。后又与学弟一路做了一个校园版的跑腿App，最终因为盈利难题而脱离。这两次创业，未能给他带来几多经济上的回报。
现在，姚大顺已经回抵家乡，在经营一家教育..机构，这是他的第三次创业。有时，他会和F学院的学弟学妹们交流，发现近几年，这所二本学校的卒业生创业者少了好多。这与上一波移动互联网创业潮宣告竣事有关，也与认清了本身所处的实际有关。
凭据自力第三方机构麦可思研究院发布的《2020年中国本科生就业申报》，2015~2019届本科生，每年创业的比例约为1％，个中约55％的人三年后会抛却创业。创业的大学生中，卒业半年后的平均收入高于本科卒业生平均水平817元。而卒业五年后，创业人群的平均薪资进一步扩大，高于本科卒业生平均薪资6487元。
另一种突围体式是考研。与F学院的80后一代鲜有考研的情形分歧，90后卒业生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考研。凭据国度统计局数据，从2004至2018年，硕士生招生人数逐年上升，从2004年的27万人增进至2019年的76万人，增近3倍。
颜芳坤是F学院2014级的本科生，现在在辽宁大学读研。卒业前，她曾测验找工作，但发现以本身的学历配景，能找到的多是一些小公司，四周同窗找到的工作也都不太写意。后来，她两度考研，被辽大登科。
现在，颜芳坤与大学同窗集会聊天，人人都挺感伤，感觉大学固然跟风考了各类各样的证，但没真正想清楚本身的职业规划，如今人人对本身的生活也依然好多疑心。“我决意今后做教师，方针照样对照明确，心里扎实好多，但工作今后或者也会对照渺茫，什么时候才能挣到钱？”颜芳坤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对于二本学生来说，考研进入名校并不轻易。原因之一是，各台甫校每年登科的硕士研究生中，推免生占了很大一部门，好比北京大学2019年的推免率为53.4％。留给非名校生的机会并不多。此外，在调剂环节，一些名校接管调剂的专业，会提出对考生本科院校的条理要求，这又是绵亘在二本学生与名校间的另一个门槛，好比：2018年，山西大学共有109个专业领受调剂，个中对考生本科院校有条理要求的有34个，占比达31.19％。
读研对卒业后的收入提拔确有匡助。凭据麦可思研究院发布的申报，经由对2014届本科生读研与未读研的学生对比剖析发现，本科卒业五年之后，读研的人群月均收入比未读研人群高725元。而对于那些读了“双一流”高校研究生的学生，月均收入比未读研人群高1144元。
凭据麦可思研究院的申报，近五年，无论是“双一流”照样“处所本科院校”的就业率均呈逐年下滑的趋势。此外，以2016届卒业生为例，处所本科院校卒业半年后的月均收入为4211元，“双一流”高校卒业半年后月均收入为5201元。卒业三年之后，处所本科院校的月均收入为7562元，双一流高校的月均收入为9477元。
从精英到公共
黄灯出生于1974年，“我们没有饿饭的履历，整个社会平稳成长，受到的教育也对照完整，文凭性价比高，非常值钱，工作又赶上经济起飞。”她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总结。无论是自我期许照样社会评判，黄灯昔时的大学生与现在的大学生，都有着伟大差别。
..揭橥南巡讲话的1992年，黄灯走进岳阳大学念书。岳阳大学多年前被其余学校归并，瓜熟蒂落升格为一所二本院校，黄灯念书时，这所大学照样专科。尽量是专科院校，那时黄灯走在岳阳的大街上依然很骄傲，“别人问你是干吗的？我说我是岳大念书的，通俗老公民就会把你看得很重，因为大学生太稀少了。”
彼时大学照样精英化教育的时代。凭据国度统计局数据，1992年，全国高考考生仅有303万人，包含中专在内，登科75万人，登科率为25％。2018年，全国高考考生人数为975万人，包含中专在内，登科791万人，登科率达81％。也就是说，那时每年考入大学、中专的人数，不足现在的十分之一。
黄灯考取的是岳阳大学文秘专业。她正本想要再复读一年，争夺考上神往的武汉大学。高中的教训主任来家里劝，说曾经有个女孩复读没考上大学，疯了，劝黄灯不要复读，直接上大学。黄灯服从了建议。那时，一纸大学文凭有改变命运的能力，考上却选择复读，承担的风险和压力都弘远于如今。
日后黄灯成为大学教师，她时常会感觉现在的学生太甚辛劳，一上大学就要为就业做筹算，考各类她“听都没据说过”的证件。而她的大学生活，“不消担心找工作，卒业包分派。不担心赡养费，每个月国度有几十元生活补助。不消费尽心思去争排名和奖学金，更不消为了卒业简历去修第二学历、考无数的证件。”
当然，尽量昔时，黄灯也能感应本身地点的通俗高校与名校间的差距。黄灯的一位闺蜜在北大念书，她经常对黄灯说起北大的生活，“她说班上有一个男同窗，商务印书馆有一套理论书籍，高中的时候就读完了。忠实说，那套书籍我读完博士都没读完。”比拟岳阳大学，北大有更多的学术运动，闺蜜能随意见到像金庸等“那时想都不敢想”的名人。
黄灯卒业之后，去了湖南一家纺织印染厂工作，第一个月工资208元。工场有免费的职工病院。工人的后代上厂办幼儿园，每个月只要几块钱。若是职工娶亲，单元单子会分房。
2005年，黄灯的大学同窗10周年集会，有36人列入。个中，在党政机关、事业单元单子就职的有29人，在国营企业的有6人，在外资企业的有1人。个中80％的同窗，卒业之后一向在统一单元单子或统一系统工作，不少同窗已是单元单子主干，无论是社会地位照样经济状况，在本地均属上等水平。脱离铁饭碗的那20％的人，一些去了沿海城市成长，个中一位同窗自学较量机，现在在中山一家电梯公司担当高管。
1995年，也恰是黄灯卒业那一年，《“211工程”总体扶植规划》出台，“211工程”正式启动，获得“211”身份的高校将获得财务和人才支撑。四年后，跟着《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动作规划》的出台，“985工程”也起头实施。此后，高校之间的差距愈发现显。那时，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，多年之后，大学生找工作，会因为是否是“985”“211”大学，面临判然不同的命运。
与此同时，跟着《面向21世纪动作规划》的出台，大学一连三年大扩招。1999年，由原定130万人扩招30万人。2000年，招生220.6万人。2001年招生250万人以上。一连3年的扩招后，教育部于2001年又放宽了高考的报名前提，作废了本来对考生岁数和婚姻状况的限制。
上世纪70年月，美国粹者马丁·特罗对战后美国和西欧国度高档教育成长状况进行考查，认为当高档教育毛入学率达到15％，高档教育就由精英阶段进入了公共化阶段。2002年，中国高档教育毛入学率达到15％。
“对近况写意的一半，不写意的一半”
1999年，黄灯考入曾经妄想的武汉大学读文学硕士，后又去往中山大学读文学博士。2005年，她博士卒业，留在广东任教。
此前，黄灯对广东的印象，停留在“开放”“蓬勃”，想象中F学院的学生家景应该多半很不错。直到她批改一篇名为《风》的作文，文中一位未成功申请助学贷款的女学生，对黄灯倾诉了家景的穷苦，以及本身打工赚膏火的履历。黄灯深受震撼，经由校内邮箱提议捐献，也为女同窗找到了勤工俭学的机会。
黄灯（前中）和她的学生。图/受访者供应
这篇批改作文的履历，成为黄灯教师生涯的转折点，她起头有意识与学生多交流。2006年，黄灯在F学院财经传媒系一个班担当班主任，她起头梳理学生的家庭配景。这些同窗来自广州、深圳等大城市的不多，仅为6人，其他大多来自于韶关、化州、新兴等非珠三角区域。
黄灯的班级每年会选举一任班长。王国伟是个中一任，现在在家乡四会的一家牢狱担当狱警。
无论是在大学时代，照样工作后，王国伟对二本学生与“985”“211”学生的差别，均有亲身体味。大学时代，他在学校的青年自愿者协会工作。他记得，北京奥运会那一年，广州本地招募火炬传递运动的自愿者，中山大学、暨南大学等名校的学生都有机会，但F学院的同窗则不在招募局限之内。
卒业后，经由艰难的择业，他照样回到家乡，去了四会的一家信用社工作。F学院是一所以金融专业为主的学校，学生卒业之后，银行是主流去向。但王国伟说，F学院卒业的学生，能去的单元单子以信用社为主，若是想去四大行，则很难竞争过211、985的学生。尽量去了四大行，从事的也是品级相对较低的工作。
企业雇用中，“非211、985”不招的现象并不鲜见。2012年，“深圳大学校长抗议银行只招211大学学生，撤回学校存款”的新闻激发社会热议，事情的究竟是涉事银行点窜了雇用要求。此外，官方也曾出台政接应对这一现象。2013年，教育部办公厅发布文件《关于增强高校卒业生就业信息办事工作的通知》中称，凡是教育行政部门和高校举办的高校卒业生就业雇用运动，严禁发布含有限制985高校、211高校等字样的雇用信息。
王国伟在四会那家信用社工作一年之后，列入了公务员测验。他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，原因之一是，比拟好多雇用，公务员测验几乎是独一没有学历漠视的处所，对非985、211的学生更为平正。
本年王国伟已经卒业整整10年，正本筹算约上同窗回学校逛逛，但因为疫情时代校园封校，尚未能成行。回望这10年同班同窗的命运，“若是我去做一个统计，同窗是不是对卒业之后的生活写意，我估量是‘一半一半’，写意的占一半，不写意的占一半。”王国伟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现在，黄灯也脱离了这所工作了14年的学校，去往深圳的一所职业学院，在那边，她等候经由与职业院校孩子的交往，对年青年头人有更多的认识和感知。
（实习生朱恩民、徐盈对本文亦有进献。为珍爱受访者隐私，文中姚大顺、王国伟、颜芳坤为假名。）
值班编纂：薛梦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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