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邹晓丽先生:从民族性格、民族心理下手解读《红楼梦》(三)

时间:2019-04-20 04:27:42 栏目:古今

重偶厌奇的心理与《红楼梦》中的对比手法


1

总说


在论说了民族性格重情、含蓄的特点对我们懂得《红楼梦》的启迪之后,我们再来谈若何从民族心理下手来读《红楼梦》。


在先秦两汉,我们祖先已逐渐形成“重偶厌奇”的民族心理。稀奇是从汉代起头(在先秦,人们对奇数并不完全反感),人们喜欢偶数,认为其祥瑞;憎恶奇数,认为其凶险。如司马迁在《史记·李将军传记》中论述李广命运多舛时,称他为“数奇”。泷川资言在《史记会注考据》中说:“数奇,言广命不耦(即‘偶’)合也。”


这种对奇数的反感,在文章、诗、词中都有不少反映。如韩愈《祭十二郎文》写道:


“闻汝丧之七日,乃能衔哀致诚……吾上有三兄,皆不幸早世,承祖先后者,在孙惟汝,在子惟吾,两世一身,形只影单……”


几个奇数,把他和十二郎二人两世单传的孤立孤吃力,交待得明领略白。


又如李白《月下独酌》:


“花间一壶酒,独酌无相亲;

碰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。”


一个单数的“三”,更加陪衬出诗人那不被人懂得的孑立、孤寂的凄吃力表情和处境。


再如李清照《声声慢·寻寻觅觅》开篇的三组七对重叠字:“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凄惨痛惨戚戚”,把她的眷念、凄清、失望、百无聊赖、惨然寡欢的心境描绘得入骨三分。


这种对奇、偶数的情绪色彩,最凸起的留存在汉民族喜爱的春联中。众所周知,到春节或喜庆的日子里,按传统习惯,人们在厅堂、柱子以及门上,都要贴上祥瑞话以祈求幸福,这就是“春联”,又称“对”、“对子”、“联”、“春联”,总之,必需是双数。



春联的发生,同四六文的形成成长有亲切的关系。骈文的特点是文辞用偶,两两对仗,务协音以成韵,修词以达远。曹植开其先河,至南朝梁陈时代趋于成熟。刘勰《文心雕龙》称,这种体裁讲究对仗,是相符事物的客观纪律的。他说:


“造化赋形,肢体必双,神理为用,事不孤立。夫心生文辞,运裁百虑,高下相须,天然成对。”


我想,刘勰所言,也许就是“重偶厌奇”的生理、心理身分吧。


这种民族心理反映在民间习俗上,是喜事多选择偶数的日子,娶亲的“喜”字也必需写成双喜以透露完善祥瑞;办凶事时,死者身着“五领三腰”,追荐死者的法事也以“七”为单元单子:初七、二七……直至七七四十九日才算好事圆满。


反映在建筑上、装饰上是讲究对称,反映在文学中是讲对仗……


认识这种民族心理对我们阅读古书是很主要的,这就是从对比中体味作者的匠心。


2

《红楼梦》中对比手法的运用


在《红楼梦》中,这种民族心理反映更为凸起,对比手法用得更为超卓。


如在《红楼梦》中,曹雪芹始终是把黛玉与宝钗放在对比的位置上。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梦,见到“正册”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,木上悬着一围玉带;地下又有一堆雪,雪中又有一股金簪。并有四句诗道:


“可叹停机德,堪怜咏絮才!玉带林中挂,金簪雪里埋。”


首先两人同页,在“册”中尚未见第二例;其次,册子中指出,宝钗有的是封建社会淑女之“德”,黛玉则只有“才”。在封建社会中强调女子无才就是德。换句话说,在封建统治者眼中,女子“才”无关紧要,无足轻重,而“德”则切切弗成贫乏,无“德”的女子是封建社会中绝对不克容忍的。很清楚,这决意宝钗、黛玉命运的“册子”划定了这两个女子判然不同的性格和命运:一个是恃才孤傲、不与世俗苟合、出污泥而不染,如“风露清愁”的“芙蓉”;一个是“安分随时”、“装愚”、“守拙”(工于心计)似“艳冠群芳”却冷漠“无情”的“牡丹”。这势同冰炭的性格和命运,示意在咏白海棠的诗中、咏柳絮词中、在“占混名”的游戏中;示意在过年承欢建造的灯谜中;也示意在元妃省亲命宝玉作诗四首,宝玉焦炙思索,钗、黛二人从分歧的角度为他“解难”的时候……总之,这“德”与“才”的分野,贯穿于这两个典型人物运动的始终。也只有紧紧抓住这条对比之线,我们才能真正懂得钗、黛的性格特点,人物的典型意义,并进而深入揭示《红楼梦》深刻的社会意义及其价格。



2.1

黛、钗《柳絮词》详析


为了加深对钗黛对比的熟悉,我们再进一步剖析她们二人的《柳絮词》,看一看作者是若何熟练地运用对比的手法。

 

《唐多令·柳絮》(林黛玉)

粉堕百花洲,香残燕子楼。

一团团、逐队成球。

流散亦如人命薄,

空绸缪,说风流!

草木也知愁,年光竟白头。

叹此生,谁舍谁收!

嫁与春风春不管,

凭尔去,忍淹留!

 

众所周知,前人在赋诗填词时,深忌领略地直书所咏物之名称,所以在咏白海棠的六首七律中,未见“海棠”二字;在咏菊十二首中,未见“菊”字显现;在咏蟹三首中,也未见“螃蟹”二字……。咏柳絮词也是如斯,词中毫不能带出“柳絮”二字,只能抓住其特点指喻。所以黛玉以“粉”喻柳絮之雪白;“香”是对柳絮的美称。“堕”、“残”是写柳絮飘飞、飘落。



“百花洲”、“燕子楼”则是柳絮流散落地的所在。“百花洲”在此有三层深意:一是据《大清一统志》载,“百花洲在姑苏山上。”黛玉是姑苏人,在词中借此传达她对田园的眷恋;二是或说为吴王夫差和西施泛舟游乐的百花洲。而西施是苦命朱颜;三是从《红楼梦〉的作者来说,则是喻黛玉“质本洁来还洁去”,将流散凋落,最后魂归桑梓。“燕子楼”是唐代张建封为其爱妓关盼盼而建,故址在今徐州市西北。张建封身后,关盼盼孀居此楼十五年。后来文人以燕子楼为典,泛指女子怀旧、孤寂、悲愁和苦命。


词人意在以西施、关盼盼两位苦命女子的遭遇,衬托出全词的悲剧氛围。从“一团团”到“说风流!”是由景情面,由物及人。“流散”承“粉堕”,“香残”写物(柳絮);“命薄”、“绸缪”、“风流”写苦命人(黛玉本身),而“西施”、“关盼盼”能够是泛指朱颜苦命,也能够是黛玉自喻。总之,在这首词里,人与物已合为有机的一体,从景、情、人的交融中,展示了词作者的命运。


下阕“草木也知愁,年光竟白头”以拟人手法,予柳絮以人之“情”,从而把雪白如雪的柳絮描画成因深愁而鹤发如雪的多情飘零之人。这两句是取意于李贺《金铜仙人辞汉歌》“天如有情天亦老”之句演化而来。


“叹此生,谁舍谁收”,既为“一团团,逐队成球”那满地飘零的柳絮而“叹”,更是为词人自身而叹。


“嫁与春风”一句,是反用李贺《南园》诗:“可怜日暮嫣香落,嫁与春风不消媒”、张先《一丛花令》:“不如桃杏,犹解嫁春风”、贺铸《芳心吃力》:“昔时不愿嫁春风,无故却被秋风误”诸句,尽写本身痴情愿嫁春风,却不被“春”接管的哀思、怫郁。这拒黛玉于千里之外的“春”事实指什么?词中虽未明言,但只要我们和宝钗的咏柳絮连系来看,应知道他实指贾府的当权者,也就是封建道德、伦理的履行者们。


“凭尔去,忍淹留!”“忍”,在古文献中既有忍耐、容忍的意思(如《论语·八佾》:“是可忍,孰弗成忍!”),又有狠心、残酷之意(如《韩非子·内储说下》:“公之不忍,彼将忍公”)。故此“忍”字,既描绘了“春”的残酷、冷漠:任你四散流散离去,却心肠如铁,狠心让你勿在此停留歌息!也表达了主人公(柳絮、黛玉)不肯忍耐在今生活的疼痛而任凭本身远去的决心!这,就是不与世俗合污的决心。


对黛玉所填之词,世人“俱颔首感慨道:‘太作悲了!——好是果真好的。’”



宝钗在填词之前,有一段主要的议论:


“我想,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器材,依我的主意,偏要把他说好了,才不落套。”


就让我们看看宝钗是若何“偏要把他说好了”!

 

《临江仙·柳絮》(薛宝钗)

白玉堂前春解舞,春风卷得平均。

蜂围蝶阵乱纷纷,几曾随逝水?

岂必委芳尘?

 

万缕千丝终不改,任他随聚随分。

年光休笑本无根,好风凭借力,

送我上青云。

 

“白玉堂”指富贵朱门,这和黛玉悲剧色彩浓厚的“百花洲”、“燕子楼”形成了何等光鲜的对比。但我认为这只是字面的表象,更首要的是“白玉堂”和第四回的“护官符”,“贾不假,白玉为堂金作马”呼应,暗示这是贾府。“春解舞”,春光懂得柳絮的翩翩起舞。这里主语是“春”。这个“春”和黛玉笔下的“春”所指沟通。从宝钗的词中,能够明确的看出是指贾府的当权者。也有人说,决意宝玉婚姻的是贾元春,而贾元春当然是贾府中出言如山的当权者。总之,恰是贾府当权者们懂得并看中了宝钗这片起舞的柳絮,也恰是他们冷漠的“不管”甩掉了黛玉。“春风卷得平均”,尽写出“春”天的“春风”和柳絮飞扬起舞和洽欢愉之景和柳絮称心如意、悠然自得之状。而“蜂围”之句,更衬着出春意盎然的热闹氛围。



“几曾”,即何曾。此句是反用苏轼《水龙吟·咏杨花》“春色三分,二分灰尘,一分流水”之句,意思是(柳絮)何曾随春天的流水而远去?又何须将本身(柳絮)委弃在清香的灰尘之中不自珍视。


“万缕千丝”一是如探春《南柯子》的“纤纤缕”、“络络丝”一般指柳絮;二是“万虑千思”的谐音。“终不改”示意了她苦守“安分随时”的闺训,“不改”封建淑女的本色,而不管家事、世事的离合分合。这是宝钗对赏识他的贾府显贵的誓词。对于她和宝玉“本无根”的婚姻,全凭“好”东“风”的力量,平步青云,登上贾府宝二奶奶的宝座。这就是以无根柳絮的飘飞,来表达词作者的心愿。


宝钗《临江仙·柳絮》不光是为柳絮翻案的词作,也是宝钗心里的独白和自我写照。这位顺从、迎合封建轨制的范例,抱着与实际胶漆相投的表情,把柳絮写得喜气洋洋而最终借风力直上青云;而黛玉的《唐多令·柳絮》则写出一位抱着与封建轨制格格不入的心境的柳絮飘零、孤立、哀吃力的命运。



这两首词在配合使用“春风”、“春”等要害词的同时,却对比光鲜。既塑造了人物形象,又揭示了人物的心里世界。这是曹雪芹明用对比手法的典型例证之一。

 

2.2

对比手法各种


曹雪芹运用对比手法是雄厚多样的。他不光继续传统文化的精良遗产,明用以分歧的人、事、物来进行对比之法,并且也常用沟通类型的人、事、物对比,达到互证并深化主题的感化。我们在上文中提到的黛玉与晴雯对比互证,就是最好的例证之一。让我们再举一个同类事情——居丧之例。


第十三回贾珍在儿媳秦可卿死时不光“任意奢华”,并且本身“哭得泪人一样”、“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,二则过于沉痛,因拄个手杖进来……说,‘只看死的分上罢!’说着流下泪来。”见凤姐准许理事,“说着就作揖”。关联焦大“扒灰的扒灰”之骂,看出贾珍此时端的是动情悲伤,发自肺腑;对比第六十三至六十五回,贾珍在父亲贾敬作古后的示意:“贾珍贾蓉此时为礼制所拘,难免在灵旁藉草枕块,恨吃力居丧。人散后,仍乘空在内亲女眷中胡混。”书中更以贾蓉与尤二姐调情,贾琏于国丧、家丧之时犯禁偷娶尤二姐来陪衬。


同是居丧,一儿媳平生父,对比光鲜,不是既互证示意了贾珍的荒淫无耻、兽心兽行?又充裕露出了封建显贵倡导的“孝”的矫饰性、诳骗性吗?



曹雪芹运用对比手法,除上述明比、互证外,还往往用统一人物的分歧示意来对比,从而使人物形象加倍丰满、多样。就让我们举宝玉为例:


贾宝玉是“神瑛侍者”转世。“瑛”,《说文解字》中说是“玉光也”。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说:“《淮南子·鸿烈》:‘龙渊有玉英。’高诱注:‘英,精光也。’《山海经》作‘玉荣’。《离骚》、《孝经》引《神契》、《洛书》曰‘玉英’。”


段玉裁引浩瀚古文献敷陈我们,“瑛”是由玉石之精发出的毫光,此石即使安身深渊,也掩不住它四射的霞光;而带有神奇色彩的“神契”、“洛书”中也记载“玉英”,更赋此种玉石以神奇的魅力。


总之,从传统文化出发,我们懂得了具有此神光的玉,必极为珍贵罕有。从后情由贾宝玉胎里带来、口中衔出的玉石看,它“灿若明霞,莹润如酥,五彩斑纹缠护”(第八回),再加上“神”(神瑛之神)字,解说这是一块神奇的晶莹光耀、放射五彩霞光的宝玉。应该说,神瑛侍者栖身的宫殿,恰是因为此玉之光的照射,而被定名为“赤霞宫”。反过来说,又恰是“赤霞宫”的定名,反证出在此玉的“五彩”之中,以“赤”——中华民族喜爱的祥瑞色——为主。这“赤”也恰是此玉先天的、赤诚动人的赤子之心映射所致。这,就是宝玉从胎里带来的先天个性。


落入红尘后,因为“浊臭”世俗的感染,它“失去正本真面容”,更因身处“时乖”的“季世”而“玉不单”成为顽石。请看第八回《嘲顽石诗》:


女娲炼石已荒诞,又向荒诞演大荒。

失去正本真面容,幻来新就臭皮囊。

好知运败金无彩,堪叹时乖玉不单。

白骨如山忘姓氏,无非令郎与红妆。


“宝玉”所以成为“顽石”,恰是因为“运败”(国运、家运)、“时乖”(时代特色),而这恰是“季世”的写照。稀奇是诗题的“嘲”字,诗中的“幻”、“荒诞”、“大荒”等字样,都用“梦幻”的“假语”领略地示意了曹雪芹对季世的批判之“真言”。


综上所述,能够看出,只要我们把“幻”境中的“神瑛”,和人世间的《嘲顽石诗》对比剖析,就天然会得出结论:作者批判的矛头,直指处于“运败”“时乖”的封建时代的“季世”。冷笑的是“无彩”之“金”、“无光”之玉——当朝显贵及其公子王孙,这些“禄蠢”才是真顽石。而“季世”的假宝玉,倒是连结“胎”里带来赤子之心真情的真宝玉!这种对比、对照,匡助我们把作者深化主题,点出“此书本心”的手法,匠心揭示出来。



若是我们再把贾宝玉在第二十二回中建造的谜语“南面而坐,北面而朝,象忧亦忧,象喜亦喜”(镜子);在第三十七回贾宝玉写的《螃蟹咏》;第七十回宝玉续写探春的《南柯子·柳絮》的下半阕,对比、对照来看,就天然会看出他诙谐的性格;看到他要求爱人、重人——示意为同情女子的悲凉命运的赤子之心;看到他不与世俗与世浮沉这“真宝玉”的个性!如许宝玉的形象就加倍丰满,将他性格的各个层面都更充裕的示意出来。


(本章选自《句斟字嚼红楼真味》,辽宁人民出书社,1997年8月版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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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
邹晓丽

邹晓丽,有名文字学家,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传授、博士生导师,师从俞敏师长。其研究以文字学为主,也涉及音韵、语法、《红楼梦》以及文化学诸方面。出书专著《根蒂汉字形义释源》、《古汉语入门》、《句斟字嚼红楼真味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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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纂:林丹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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