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袁世凯被假《顺天时报》欺骗」是伪历史 | 短史记

时间：2021-01-27 14:20:47 栏目：古今

作者丨言九林

编纂丨吴酉仁

说一说所谓的“袁世凯被假《顺天时报》诳骗”。

它是一则广为人知、却疑点重重的近代史典故。

该典故的大意，能够总结为一句话：袁克定伪造了一份..人经营的《顺天时报》，使其父袁世凯误认为..人支撑他称帝。

描述此事最为详尽的材料，是袁世凯之女袁静雪（叔祯）的一篇回忆文章。这篇文章写成于1963年，由“恽霞表记录整顿”。刊于《文史资料选辑》第74辑。

袁静雪在文章中说，伪造《顺天时报》蒙骗袁世凯的，是其长兄袁克定，本身则是此事的直接揭露者。下文，是对袁静雪所讲述故事的完整引用：

“《顺天时报》是其时在北京销行数量对照多的..人所办的华文报纸。我父亲平时在公余之暇，老是专门看它。这也许因为它是..人办的报。可是，也就因为这个启事，才使他受了假版《顺天时报》的诳骗而毫不自知。假版《顺天时报》，是年老荟萃一班人（是否就是所谓‘六正人’那一班人，那就不得而知了）搞出来的。有一天，我的一个丫头要回家去探问她的父亲（这个丫头是一个老妈子的孩子，是自由身子，所以准许她隔一些时候回家探问一次），我其时是最爱吃黑皮的五香酥蚕豆的，便让她买一些带回来吃。第二天，这个丫头买来了一大包，是用整张的《顺天时报》包着带回来的。我在吃蚕豆的时候，无意中看到这张前几天的报纸，竟然和我们平时所看到的《顺天时报》的论调分歧，就赶忙寻找统一天的报纸来核对，究竟发现日期沟通，而内容好多都纷歧样。我其时感觉非常新鲜，便找二哥，问是怎么回事？二哥说，他在外边早已看见和府里分歧的《顺天时报》了，只是不敢对父亲解说。他接着便问我：‘你敢不敢说？’我说：‘我敢。’当天晚上，我便把这张真的《顺天时报》拿给了我父亲。我父亲看了之后，便问从哪里弄来的，我便照实说了。我父亲其时眉头紧皱，没有任何透露，只说了一句：‘去玩去吧。’第二天早晨，他把年老找了来，及至问明是他捣的鬼，我父亲生气已极，就在年老跪着讨饶的声音中，用皮鞭子把年老打了一顿，一边打，一边还骂他‘欺父误国’。”①

袁世凯生有17子15女，袁静雪是其第三妾金氏（朝鲜人）所生。1916年袁世凯称帝未遂作古时，袁静雪17岁。她以“亲历者”身份讲述这段汗青，本该具备相当的可托度。

然而，上面这段文字，却存在着颇多可疑之处。

先简要介绍一下《顺天时报》。该报由..人中岛真雄1901岁尾在北京开办。1905年让渡给..公使馆，置于外务省的珍爱之下，成为..在华的半官方谈吐机构。1915年，该报因否决袁世凯称帝，销量大涨，成为华北第一大报。1930年停刊。②

袁世凯经营称帝，..的立场至关主要。他存眷《顺天时报》，自是情理中事。这也意味着，袁克定若想经由伪造《顺天时报》来蒙蔽袁世凯，使袁世凯发生..支撑他称帝的错觉，就有了诸多错误情理的处所。

当日的袁世凯，手中有多种渠道来认识..对帝制的立场与立场，并不会仅凭《顺天时报》来做判断，更不会只看到假《顺天时报》，就相信..当局会支撑他称帝。

好比，袁的..垂问有贺长雄、..驻华公使日置益、中国驻日公使陆宗舆等，都是袁探察..对帝制立场的主要渠道。个中，有贺长雄曾受袁吩咐，就帝制问题向日方疏通，透露“实欲极诚联日”；..首相大隈重信的立场转变，也俱经由陆宗舆，传递给了袁世凯。③

♦ 《顺天时报》相当于..外务省在华半官方谈吐机构

袁克定不是傻子。他天然也领略，伪造一张假的《顺天时报》，甚至于伪造一全年的假《顺天时报》，都不足以蒙蔽袁世凯。他没有法子阻断袁世凯认识、沟通..立场的诸多渠道。

此外，恢复帝制严重牵动列强华好处，列强的否决之声，会经由正式的交际渠道，进入到袁世凯的视野，毫不会被假的《顺天时报》所袒护。好比，1915年10月28日，日、英、俄三国公使，结合向袁当局交际部提出警告：

“中国组织帝制，虽外观似全国无大否决，然凭据日当局所得之申报，而详察中国之实状，觉此种外观仅属外相，而非实际。……甚望中华民国大总统听此忠言，顾念大局。而行此展缓改变国体之良计，以防不幸祸乱之发生，而巩固远东之和平。”

这种警告很天然地被报告到了袁世凯那边。袁当局的交际次长曹汝霖，更不得不出头正式回应称：政府本无意改变国体，只因国人呼吁恢复帝制者甚多，故“惟有尊敬民意”。稍后，法、意两国到场，“三国警告”又升级为“五国警告”。

这些警告，是袁克定无论若何都屏障不了的。袁克定不是傻子，袁静雪却说他想着单凭一张假《顺天时报》，就要蒙蔽袁世凯，冀望着让袁世凯发生..和列强都支撑他称帝的假印象。这种事，难道荒诞？④

之所以会发生如许错误情理的荒诞论述，是因为“袁克定伪造假《顺天时报》”之说，是一桩耳食之言的伪史。

1916年袁世凯身后，上海中新书局先后出书《袁世凯轶事》（6月）、《袁世凯轶事续录》（10月）两书，内中载有“乞丐劝进”“妓女劝进”等诸多与袁称帝有关的不单彩传闻。但个中尚无任何“伪造报纸”的内容。

最早记录“伪造报纸蒙蔽袁世凯”之事者，是一份叫做《虎厂杂记》的材料。

1926年，民国有名媒体人戈公振写成《中国报学史》一书（次年出书），援引摘抄了一段《虎厂杂记》的内容。个中提到，伪造报纸欺蒙袁世凯者，并非袁克定，而是袁乃宽；伪造的报纸并非《顺天时报》，而是上海《时报》。

其原文如下：

“近人《虎厂杂记》载此事（注：指袁当局强逼各报纸使用洪宪纪元）甚详，并言及假《时报》事。亦可见其时除压制真正民意而外，另有虚拟民意之活剧。其言曰：‘筹安时代，京中各报，慑伏于权力之下，咸一致拥护。惟顺天时报颇多调侃不满之词。然此报为日人机关，且日人什九与项城不睦，宜其有谴责之声。故时人则不正视之。惟上海各报，除薛大可组织之亚细亚报外，所持论调颇为国人所注目。项城在京中取阅上海各报，皆由梁士诒、袁乃宽辈先行过目，凡载有否决帝制文电，皆易以拥护字样，重制一版，每日如是，然后始进呈。项城不知也。一日，赵尔巽来谒，项城方在居仁堂楼上阅报，命侍卫延之入，酬酢毕，赵于无意中顺手取时报一纸阅之，略一审视，眉宇间不觉吐露一种诧异之状；项城奇之，询其故。赵曰，此报与吾家送阅者判然不同，然此固明明为上海时报也，故认为异。项城乃命人往赵家持报来，阅竟，大大怒。立传乃宽至，严词诘之；乃宽竟瞠目结舌，寒战而不克对。’”⑤

戈公振的《报学史》，是中国首部报业史专著。戈氏亲历过袁时代，1914年入上海《时报》，历任校对、编纂、总编纂等职。对其时的报界掌故认识甚多。他所援引资料的起原《虎厂杂记》，或已失传，难考作者事实是何人。凭据戈氏的描述，只能知道该《杂记》是其同时代之人的作品，成书必早于1926年。戈氏很认同该书的史料价格。

伪造报纸者是袁乃宽等辈，伪造的报纸是上海《时报》，事情就都合乎情理了。

袁乃宽与袁世凯，并非血缘之亲。晚清之时，袁乃宽攀援袁世凯，对其“执子侄礼”。进入民国后，袁乃宽仕途通顺，获授陆军中将。袁世凯经营称帝，袁乃宽介入组织筹安会，为其摇旗呐喊。经由收买、威逼等手段，来整合媒体，为袁世凯称帝制造舆论支撑，是袁乃宽其时的一项“本职工作”。他伪造上海《时报》，其实是为了完成本身的KPI，来向袁世凯邀功。梁士诒的情形大体相似。袁世凯称帝失败后，梁亦被国内舆论视为“帝制祸首”之一。

上海《时报》与《顺天时报》，是两份性质完全分歧的报纸。前者代表的是“国内民意”，后者代表的是“..的半官方舆论立场”。对于前者，袁世凯要的，是“有影响力的报纸登载拥护帝制的文字”，以掩饰实际政治，至于这些“拥护文字”是否发自真心并不主要。这与他对后者，也就是《顺天时报》的等候，是完全分歧的。

换句话说，袁世凯之所以对“假上海《时报》事件”大怒，并不是因为该报上面登载的“民意”是假的（这对他来说不主要），而是他意识到了袁乃宽等辈没有尽职尽责去完成他们该完成的KPI，反用假报纸来蒙蔽本身。

如前文所言，“袁克定伪造《顺天时报》”之说的最大破绽，是这种伪造毫无意义，弗成能发生任何蒙蔽袁世凯的感化，因为袁有更多更靠得住的渠道去认识..当局的真实立场。但“袁乃宽伪造上海《时报》”则否则。这种伪造的目的，是向袁世凯展示其“工作成绩”，若无不测事件发生，袁世凯也不会想到亲自去市面上买一张上海《时报》来比对。替他监控、整顿报刊舆论者，便是袁乃宽等辈，露馅并不轻易。

♦ 左：袁乃宽；右：1955年版《中国报学史》封面

戈公振的《中国报学史》里，无一字说起“袁克定伪造《顺天时报》”，显见这说法在其时还不存在，至少连戈如许的资深媒体人还不知道有如许的事情。民国时期坊间撒布的“伪造报纸蒙蔽袁世凯”，也都是指“袁乃宽伪造上海《时报》”（包罗其他国内媒体）。

好比，鲁迅1927年在文章《扣丝杂感》中写道：

“凡知道一点北京掌故的，该还记得袁世凯做皇帝时候的事罢。要看日报，包抄者连报纸都邑特印了给他看，民意悉数拥护，舆论一致赞成。直要待到蔡松坡云南起义，这才阿呀一声，连连续吃了二十多个馒头都本身不知道。”⑥

固然鲁迅没有说出具体的报纸名称，但从“民意悉数拥护，舆论一致赞成”一句来看，显然是指那些反映“民意”的国内报纸、而非反映..外务省立场的《顺天时报》。1980年人民文学出书社的注释本《罢了集》，响应注释引用的，也是戈公振《中国报学史》里的“袁乃宽伪造上海《时报》”，而非袁静雪所谓的“袁克定伪造《顺天时报》”。

再好比，任白涛1941年出书学术著作《综合新闻学》，提到袁世凯“因为怕惧舆论，故在称帝之前，仍不怠于阅报，遂致摆布行使他的心理，按天把反帝的报纸改成拥帝的报纸”，书中注释引用的，也是戈公振《中国报学史》里的“袁乃宽伪造上海《时报》”，而非其他。⑦

以上各种，均显露在民国时代，撒布的不是“袁克定伪造《顺天时报》”，而是“袁乃宽伪造上海《时报》”。不外，鲁迅与任白涛等人均认为袁世凯会在意上海《时报》的拥护文字是否代表真实民意，则不免太甚无邪。袁世凯要的，是上海《时报》真的登载拥护文字，而不是这些拥护文字是否发自真心。

然而，袁克定远比袁乃宽出名，《顺天时报》也远比上海《时报》更广为人知。到了上世纪五十年月，“袁乃宽伪造上海《时报》”之说，便逐渐耳食之言，酿成了“袁克定伪造《顺天时报》”。

好比，阎锡山1958年在..做口述回忆，即提到：“袁克定为实现继续帝位的迷梦，曾特意为他父亲专印了一份伪版《顺天时报》，内容与一样人看的《顺天时报》迥异，个中臆造了几多奉劝拥护帝制的新闻，以坚他父亲称帝之意。”⑧阎锡山弗成能是事件的亲历者，他的这些信息无疑来自道听途说。

再好比，袁的军事处参议、代理处长唐在礼，在上世纪60年月初衔命为文史资料撰写回忆文章。唐一面认可本身对袁的家庭内部情形“不甚详悉”，一面也依据道听途说，称袁克定“天天印制伪造的《顺天时报》”。

汗青典故、汗青名言在流传过程中，名气小的元素被名气更大的元素庖代，是一种极为常见的现象，不足为怪。好比“你看一个国度的文明，只需考查三件事：第一看他们如何待小孩子；第二看他们如何待女人；第三看他们如何行使休闲的时间”这段话，正本是胡适的一个同伙说的，由胡适转述在了本身的文章中，究竟传来传去，便成了胡适的名言。“我分歧意你的概念，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”出自一位英国女作家，究竟也成了伏尔泰的名言。

♦ 袁世凯

“袁克定伪造《顺天时报》”这个故事的最终成型，是袁静雪1963年撰写的文史资料。如前文所言，袁静雪固然自称亲历者，但她这段回忆资料，在事理逻辑上是无法自洽的——袁乃宽伪造假国内报纸完成KPI欺蒙袁世凯，是正常人或者会做的事情；袁克定用假《顺天时报》来伪造他国的政治立场，却只有完全不懂实际政治运作的傻子才做得出来。

一种较为合理的注释是：袁静雪在撰写文史资料之前，已据说过此类传言。在特定的汗青配景下，她选择了将本身装扮成亲历者，植入传言之中。至于她为什么要如许做，斯人已逝，也无相关资料留存，已不得而知。

但也有一项案例可供参考与管窥。那就是与袁静雪简略同期，也在写作文史资料的沈醉。据沈醉日志，他撰写文史资料时，存有一种心态，就是力求多得稿费，以改善困窘的生活。沈曾不无满意地说，本身“一天四五千字，一月的收入切实可观”（为凑字数，沈在好多事件中将本身伪造成了亲历者）。究竟，这种做法引来了上面的指摘，被求全“不必过多描写，简练一些”。受到指摘后，沈在日志中认可：“这是我追求字数想多得稿费的偏差，往后必需注重纠正”⑨。

与沈醉鼎力铺陈写了几万字相似，袁静雪的回忆文字也有五万余字。